蝉鸣声裹着暑气漫过青石板路时,我总爱踩着露水走进奶奶家的小院。斑驳的砖墙下,那架老葡萄藤又悄悄攀上了木架,紫红的果实压弯了枝头,在阳光下泛着油亮的光。院门前的石阶被磨得发亮,每块砖缝里都嵌着几粒星星点点的青苔,像奶奶缝纫箱里那些被岁月压实的线头,细碎却扎实。
春分刚过,奶奶就踮着脚尖给月季苗培土。她总说"花要三分养七分伺候",便把花盆排成北斗七星的形状,在东南角留出半米空地种向日葵。我蹲在旁边学着用竹签戳土孔,指甲缝里沾满湿润的泥土。奶奶忽然握住我的手,教我如何分辨株苗的"根脚":"看这里有没有白根,像不像小老鼠啃过的?"她布满茧子的掌心温暖干燥,让我想起外婆纳鞋底时用的顶针,金属圈上还留着经年累月的划痕。
夏日的葡萄架下永远摆着竹躺椅。蝉声最盛时,奶奶会摘下冰镇西瓜,把红瓤切得薄如蝉翼,用小银匙一勺勺喂给晒红的隔壁王奶奶。她总说"老阴凉养人",自己却穿着靛蓝布衫在藤架间穿梭,银发被风吹得像团跳动的云。记得那个雷雨夜,闪电劈开云层时,她正握着我的手教《声律启蒙》,雨点砸在瓦片上的节奏,竟和"云对雨,雪对风"的韵脚奇妙地合拍。
秋收的稻谷堆满谷仓那天,奶奶会搬出祖传的竹匾晒玉米。金灿灿的颗粒在竹篾间跳跃,像撒了一地阳光。她总把最大的玉米棒子塞进我怀里,自己蹲在墙角剥着红菱角,说这水灵灵的能解秋燥。霜降后的老槐树下,她教我辨认每片落叶的纹路:"你看这片枫叶,叶脉像不像奶奶织的毛衣针脚?"枯叶打着旋儿落进她掌心,又顺着皱纹的沟壑渗进泥土。
腊月里扫雪时,奶奶会摘下门楣上的腊梅插进粗陶罐。寒风呼啸的清晨,她戴着老花镜在灯下腌雪里蕻,红艳艳的辣白菜在玻璃罐里咕嘟冒泡。我总被她织毛衣的竹针勾住手指,毛线团在膝头滚成松软的云朵。除夕夜守岁时,她把腌了半年的腊八粥熬得咕嘟作响,木勺搅动间,豆子、红枣、桂圆在瓷碗里跳起圆舞曲。
如今小院里的葡萄藤又抽出新芽,石阶上的青苔又厚了半寸。每次推开院门,都能看见那株老槐树在风中摇晃,树影在砖墙上写满流动的诗行。奶奶说小院是"会呼吸的屋檐",那些沾着泥土的竹签、晒干的稻穗、褪色的毛线,都在讲述光阴的故事。当城市里的霓虹遮蔽了星斗,我总在葡萄架下听见奶奶的絮语:"你看,连石头缝里都能开出花来。"
暮色漫过西墙时,我常坐在葡萄架下翻看旧相册。泛黄的照片里,扎着麻花辫的少女在向日葵丛中笑靥如花,穿军装的男人抱着刚出生的我站在稻茬地里。风穿过藤蔓的沙沙声,恍惚间竟与二十年前奶奶哼唱的童谣重叠。原来小院从来不是地理意义上的庭院,而是时光窖藏的陈酿,每个季节都沉淀着不同的芬芳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