夏日的蝉鸣声里,我总爱趴在窗台上望着后山那片竹林。春来时新笋顶破泥土的脆响,秋深时落叶铺满青石板的沙沙声,冬雪压弯竹梢的簌簌响动,这些声音像被时光装订成册,每一页都浸透着父亲用竹篾编的竹椅特有的清香。
这片二十亩的竹林是爷爷在世时种下的,如今已长成连绵起伏的绿浪。记得小时候我总爱跟着父亲学砍竹子,他握着油亮的斧头在竹节处轻轻一劈,青翠的竹身便裂成两半,断面渗出的竹汁在阳光下泛着琥珀色。"竹有百节,人活百岁",父亲总爱在劈竹时念叨这句祖训,斧刃起落间,我仿佛看见爷爷年轻时在竹林里劳作的身影。
春分时节的竹林最是鲜活。晨露未晞时,竹叶上滚动的水珠折射着七彩光晕,像是无数颗微型水晶在晨风里摇晃。母亲总爱挎着竹篮来采野茶,她教我用竹枝编成细密的筛子,把茶叶和竹叶分开晾晒。有次我贪玩躲进竹林深处,发现几株开紫色小花的地被竹,花瓣上沾着晶莹的露水,像星星落进了泥土里。父亲后来告诉我,这种竹子叫"夜光竹",只在春分前后开放,开过便永远沉睡在竹根下。
夏日的竹林成了天然的避暑胜地。父亲用新砍的毛竹搭起凉棚,竹篾编的躺椅上铺着晒干的竹叶垫。午后雷雨骤临时,雨点打在千层竹叶上奏出清亮的乐章,我和弟弟就躺在竹椅上听雨,看水珠顺着竹节滚落,在青石板上敲出细碎的鼓点。最难忘那次台风过境,竹林在狂风里弯成满地的翠绿弧线,父亲却笑着说要"给竹子做按摩",直到暮色四合,风声渐弱,竹叶重新挺直腰杆,在晚霞里摇晃出金色的波纹。
秋天的竹林藏着时光的密码。霜降那天,父亲带着我爬上最高处的竹梢,向下望去,整片竹林像打翻的碧玉盘铺展在山间。他教我辨认竹子的年龄:新竹的竹节圆润,老竹的竹壁泛黄,最年长的"龙竹"甚至有碗口粗。父亲说每根竹子都是会说话的,竹节上的裂纹记录着风霜雨雪,竹根处的泥土里埋着无数竹鞭,那是竹子留给春天的信使。那天我采了七根不同年份的竹子,现在它们分别插在书桌、灶台和门楣上,竹节处的斑痕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。
冬日的竹林静默而温暖。父亲用毛竹搭起火塘,竹片燃烧时发出噼啪的脆响,混着竹香在屋内缭绕。我们围坐在竹编火笼边,听父亲讲竹林的故事:有年大旱,竹子都枯黄了,爷爷却在最深的竹丛里发现了一株青翠的"寿竹",说这是老竹传给新竹的生机。父亲还教我编竹扫帚,他示范如何将柔韧的竹枝弯成弧形,再用细竹丝扎紧,扫帚柄上还要系两片竹叶当装饰。现在这把竹扫帚还挂在堂屋梁上,扫过的地方总带着阳光晒过的味道。
春去秋来,竹林里的故事一代代传下去。去年冬天,父亲在竹林深处发现了爷爷留下的竹简家谱,用毛笔写在竹片上,墨迹已经有些模糊,但"竹报平安"四个字依然清晰。今年清明,我和父亲带着新编的竹椅去竹林扫墓,发现那株爷爷最爱的老竹竟抽出了新笋。父亲说这是竹林在告诉我们:"只要心有生机,枯竹也能逢春。"
暮色四合时,我常站在竹林边缘远眺。晚风掠过竹梢,送来远处山寺的钟声,与竹叶的沙沙声交织成韵。这片竹林早已不只是青翠的风景,它是爷爷种下的时光胶囊,是父亲编就的传承纽带,更是我生命中最温暖的底色。当城市里的霓虹灯渐次亮起,我依然能在竹影婆娑中听见时光生长的声音,那是比任何故事都动人的生命诗篇。